程建国习书笔记:四话章草—谈谈对皇象章草“相众而形一”的理解

  前作《三话章草——从“异体同势”、“古今杂形”谈章草之通变》发表后,有书友对文中关于在章草的“格局和法度中变通五法,就可万变不离其宗”一说提出疑问,希望我能作“更透彻”的解释。于是我想到了古人关于皇象章草“相众而形一”的评论,如果把这个话题讲清楚了,书友的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。

  “相众而形一”出自于唐代书法家、书学理论家张怀瓘的《书断》,是对王羲之和皇象书法特征进行比较后得出的一个论断。原话是:“右军隶书,以一形而众相,万字皆别;休明章草,相众而形一,万字皆同,各造其极”。其中“右军”是王羲之,“休明”即皇象。张怀瓘的这个“一形而众相”和“相众而形一”,不仅精准独到地概括了二者的书法特征,而且提出了两种书法规律和艺术境界,在书法理论上有着重要意义。

  为了讲清这个问题,我们先从皇象的生平事迹讲起。皇象,字休明,三国时期吴国广陵江都人,官至侍中、青州刺史。据史书记载,皇象师于杜度,善八分、小篆,工章草。张怀瓘在《书断》中评其八分入妙品,小篆入能品,章草入神品。时人把他的草书与曹不兴的绘画,严武的围棋,菰城郑妪的算相,吴范的善候风气,赵达的算术,宋寿的解梦,刘敦的天文,并称“八绝”(见东晋陶潜《圣贤群辅录吴八绝》)。皇象有章草《急就章》、《顽闇帖》和《文武将队帖》刻本传世,另外以新奇古异著称的《天发神籤碑》,也相传为其所作。后人对皇象书法评价很高,东晋葛洪在《抱朴子》中誉皇象为“一代绝手”。南朝梁袁昂在《古今书评》中赞“皇象书如歌声绕梁,琴人舍徽”。南朝宋羊欣在《采古来能书人名》中称“吴人皇象能草,世称沉着痛快”。唐代窦泉在《述书赋》中评其书“似龙蠖螫启,伸盘复行”。清代包世臣在《艺舟双楫》中更说:“草书唯皇象、索靖笔鼓荡而势峻密,殆右军所不及”。从上述书评可见,皇象在书法史上声望之隆、地位之高、价值之重。

  皇象生于三国时期,正是古今文字变革兴替的重要时期,追随东汉“隶草之变”和“隶真之变”的潮流,各种书体竞相发展。皇象和钟繇是这一时期集大成者,分别成为草书和楷、行书的代表性人物。作为古法向今法过渡时期的书家,他们与时俱进,在不同书体间融通变化,引领时尚,但他们的书法都无一例外的存有隶书的法度。正如元代袁裒《总论书家》所谓:“汉魏以降,书虽不同,大抵皆有分隶余风,故其体质高古”。这不是说皇象、钟繇变法不彻底,事实上他们的变法是非常积极而富有成效的。这一点在皇象的《急就章》和钟繇的《荐季直表》等墨迹中表现得很明显,与前人拉开了很大的距离,呈现出一种明确的艺术追求。如果说《天发神籤碑》确是皇象所作,那么这种融隶真于篆、“如折古刀,如断古钗”式的变法,更可以说是极其大胆了。与其说他们囿于古法,不如说彰显“古质”正是他们对艺术风格的自觉追求。当然,凡事都有历史的局限性,他们也必然的会受到传统的影响,而不能像王羲之那样化“古质”而为“今妍”。好在书法艺术不以时代变迁为标准,也不以书体论高低,“古质”和“今妍”分别代表两种审美取向,成为书法艺术“各造其极”的两种风格和境界。

  皇象师承东汉杜度,师门的风格对其影响较大。据张怀瓘《书断》记载:“虽史游始草,书传不纪其能,又绝其迹。创其神妙,其惟杜公”。章草相传由史游始创,但形成法度者为杜度。《书断》还言:“杜度善草,见称于章帝,上贵其迹,诏使草书上书”。杜度在汉章帝时任齐相,章帝喜欢杜度的书法,命其以章草上奏,遂使章草成为章程书。章草之得名,也有因章程书而得名一说。对于章程书还有一种解释,章程连读其音为正,故历史上章程书均为正书,如小篆、隶书和楷书。杜度章草之所以能成为章程书,正是因为其保留了隶书八分的楷则,具有正书的中正平衡、相向背反、字字独立等法度。这一点《书断》中也有论及:“杜草盖无所师,郁郁灵变,为后世楷则,此乃天然第一也”。西晋卫恒《四体书势》说:“齐相杜度号善草书,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”。所谓“杀字甚安”,即结字平正稳定。杜度章草经后来崔瑗、张芝一脉相传,到张芝时开始脱离杜度法度,出现今草之变。《书断》对这种传承关系也有描述,“韦诞云:杜氏杰有骨力,而字笔画微瘦;崔氏法之,书体甚浓,结字工巧时有不及。张芝喜而学焉,转精其巧,可谓草圣”。这里的“工巧”即言杜度章草的规矩法度精巧细致。皇象继承了杜度衣钵,延续篆隶规矩,融合真行变化,形成法度谨严、格局规范的章则。正是因为这种区别于今草的章则化特点,后人才把古草称之为章草。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,皇象的《急就章》等墨迹被视为章草成熟期的标准,成为后人学习的范本。

  讲完师承背景,我们再用比较的方法来分析皇象章草的艺术特点。首先是删繁就简,繁简适宜。作为草书,皇象延续了“草变”的传统,在字法上删繁就简,以利流便。与见之秦汉简牍的“篆草”“隶草”相比,已简至完全破体,与篆隶在体制上形成区别。但与东汉张芝相比,则是繁简适宜,不追求至简,更不像张芝那样突破字字区别的格局,而是守杜度的一定之规,即在一字之内改变,“省改”而不易其形。其书多为减笔,时有借笔,偶有添笔。其次是中正平衡,内敛外舒。皇象取势显见八分法则,结体方正稳重,已无汉简中的纵向走势。字有长横时则以长横定势,无长横时则以撇捺定式;上下结构时往往上宽下窄,左右结构时左收右放,单一结构时则内紧外松、左拓右展,形成“蓄势待发”的鼓荡之态。第三是圆转流畅,波磔凝重。和早期的章草一样,皇象在笔法上存有篆味隶意,线条圆转婉通,但更多提按绞转,更显劲健痛快。横、捺、点画多作波磔,特别是末笔波磔简炼凝重,形成出锋镰利、近似三角形的点状磔画。四是笔短意长,笔断意连。皇象行笔多用中锋,除取势而行长横长捺外,纵向走笔多为收敛,已无汉简中的长划斜挑,而且许多短横撇捺浓缩成点状波磔,凭添朴拙意趣。字内上下和左右结构之间相对独立,视繁简而定牵连,通常笔画繁时而分,简时则连,连写意趣往往在局部体现。点画之间讲究呼应,相互顾盼,虽然上下左右之间常有顿断,但气息贯通,笔虽断而意相连。五是实而不华,质而不野。皇象章草与张芝《八月帖》和王羲之《豹奴帖》相比,少有姿妍而显质朴。与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相比,少有恣肆而显含蓄。与西晋索靖《月仪帖》相比,少有轻滑而显庄重。所以皇象章草彰显朴质古情、典雅冲和的“章味”。

  话到这里,我们可以回归主题。所谓“休明章草,相众而形一,万字皆同”,是指草书的万变之相统一于正书之一形。概括皇象章草的特点,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,即:“草书正写”。皇象谨守古法,在章草的法度中张扬个性,寓时变于正统,求对立于统一,“以不变应万变”,“万变不离其宗”,故能“相众而形一,万字皆同”。至于“右军隶书,以一形而众相,万字皆别”,则正好相反。在古人的话语里,常把隶书与正书、楷书混用。楷书由汉隶分书发展演变而成,所以魏晋之时也常将楷书称为隶书,直到唐代仍然沿用。明代李贽《疑耀》说:“唐以后之楷书称为今隶,因谓汉隶为古隶”。明代陆深《书辑》也说”钟王变体,谓之今隶”。王羲之在钟繇的基础上推陈出新,化“古质”为“今妍”,使隶书与楷书完全分流,并在楷书的基础上随字赋形,推进了行书和今草的变革发展。张怀瓘用隶书代表王书,即是概说王以正书一形生出万变,开创今体之新貌。如果说皇象是“草书正写”,那么王羲之则可以说是“正书草写”,故能“一形而众相,万字皆别”。

  笔者:程建国,号谦益,1954年生于湖北武汉,1970年入伍,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、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,少将军衔,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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