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的印好在哪儿?赵之谦“鉴古堂”

今天我们再读一方赵之谦大师的印。

我们说过,赵之谦一生刻了不到400方篆刻作品,但几乎每一方都是精品,实际上,任我们拿出任一方他的作品,都可以品出丰富的滋味。

今天要读的这一方印,是赵之谦刻给魏锡曾的印,印面文字是“鉴古堂”,如图:

(赵之谦:鉴古堂)

我们可以先看一下这方印的原印:

(鉴古堂原印)

这方印,是极好的寿山白芙蓉,兽钮,高10cm,印面3.9cm见方。四边密密麻麻地刻了长长的边款,边款放大如图:

(边款)

边款文字很长,具体为:魏稼孙述其高祖芦溪先生自慈迁钱塘,乐善好施予。子秋浦先生继之,盛德硕学,为世宗仰。一时师友如龙泓、玉几、息园、大宗,交相敬爱。所居“鉴古堂”题额,龙泓手笔也。自庚申二月,贼陷杭州,稼孙举家奔避,屋毁于火。辛酉冬,余入福州,稼孙来相见。今年夏,余赴温州,书来属刻印。时得家人死徙,居室遭焚之耗,已九十日矣。以刀勒石,百感交集,系之辞曰:“惟善人后有子孙,刀兵水火无能冤,石犹可毁名长存。”同治纪元壬戌九月,赵之谦。

这方印刻于同治元年壬戌年九月(农历),就是1862年秋天。关于这一年,我曾写过长文《1862年的赵之谦》,这是赵之谦生命中极重要的一年,因为在这一年里,他失去了爱妻和两个女儿,真正的“家破人亡”了。

(改号“悲庵”也是1862年)

但是这一年,也是他篆刻艺术发展至巅峰的一年,对于赵之谦来说,他这一年最大的收获在于他得到了一个印学上的知音:魏锡曾。

幸或不幸?

魏锡曾字稼孙,号称“印奴”,受其祖上影响,对印史、印论、印艺传承,都有深刻的认识,鉴赏印章的眼力极其高妙,雅好收集名家印章,甚至代名家亲手辑录印谱,晚清大师吴让之、赵之谦的印谱,都是魏锡曾亲手辑录传世的。志不在印的赵之谦称“稼孙多事”,即缘于此。

(赵之谦印谱前的“稼孙多事”)

从“鉴古堂”一印的边款里,我们也可以获知:魏锡曾的曾祖和祖父,跟赵之谦所崇拜的浙派大师如丁敬、黄易等,交谊甚深,几位大师经常在魏氏“鉴古堂”中探讨金石、互相之间饮酒唱酬。甚至连魏氏“鉴古堂”的题额,也是浙派开派宗师丁敬亲笔所写。

天才的赵之谦,结识“印奴”魏锡曾,是两个人的人生机缘,也是篆刻史上不朽的佳话。

(赵之谦画像)

魏锡曾对赵之谦钦慕已久,他曾作诗称:“知君家住大坊口,十过君门九回首。当时镜水净无波,天涯今日成悲歌……”以表达对赵之谦的仰慕、亲近、同情之意。而与魏稼孙半年多的切磋讨论,也让赵之谦大大地开阔了眼界,并由此明确了创作的发展方向,赵之谦对魏锡曾的见识称佩不已,在《书扬州吴让之印稿序》中,赵之谦曾称“稼孙与余最善,不刻印,而别秦以来刻印巧拙有精解,其说微妙,且有让之与余能为之不能言者。”这评价真的相当高了。

一生刻印只有300多方的赵之谦,仅为魏锡曾刻印就达30来方,几占其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,这方“鉴古堂”只是其中之一,我们仔细看一下:

1、经典的疏密安排

赵之谦把“一疏一密”的疏密理论称为“印林无等等咒”,也就是说,疏密是他认为的篆刻章法最重要的原则。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体现这一点,这一方也不例外,如图:

(疏密)

“鉴”字处的密和“堂”字下部故意安排(堂字重心上提,下部的边框被敲掉了)出来的空地互成对比,形成强烈的视觉冲突,有了这一对冲突,这方印的视觉效果格外突出,试想,如果我们把堂字下部的“口”和“土”向下沉,全印都安排得密密实实,那这方印的趣味就差远了。

2、全印如同一字

这一方印,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征,就是“全印如同一字”,这个特征是后来王福庵一路“铁线篆”元朱文的主要特征,字与字之间,文字的部件与文字部件之间互相黏连,文字的部件与印的边框也多用黏连,使全印在视觉上如同一字或一幅图案,这大大增强了全印视觉上的装饰效果,如图:

(黏连)

“鉴”字的左右两部分上下各有一处黏连,鉴字右侧的两笔与黏到了边框上,而“古”字的横笔左右伸开,不仅使全印气势开张,同时也使古字与边框和堂字的左部浑然一体。而堂字下部的“口”与“土”本来是独立出来的部件,但赵之谦拉长了“口”部左右两笔,使其与上部的“”部黏连,使“堂”字有了完整感。“堂”字左上的一笔与右上一笔,本来也是独立的,但赵之谦安排了它们黏边,甚至右边的一笔伸入到“鉴”字的字内……这些安排,都增强了全印的整体感。全印如同一字,增强的是装饰感,当然,也增强了这方印的印章属性。

3、众多元素的呼应

这方印里的呼应或许并不是显著特征,但显然也是经过精心处理的,如图:

(呼应)

比如,“古”字的“口”部与“堂”字“口”在字形上是先天呼应的,这是一组呼应;“鉴”字的右边上翘的两笔,明显做了体势上的调整,使之与“堂”字头部左右两笔相互呼应,这又是一组呼应;甚至,堂字上边的中竖向右弯曲,古字的中竖也向左弯曲,这又是一组呼应,有了这些呼应,这方印的节奏感就大幅度增强了,有了节奏,使这方印有了丰富的了韵律。

4、印从书出

显然,这是从邓石如处继承来的,印中的每一笔,都有强烈的书写感,藏锋、回锋,甚至转笔处的笔锋偏转,赵之谦都用刀一点一点地表现了出来,在笔画的相交处,也一一表现了墨意交汇而成的“结点”,而在篆法和线条方面,又大有邓石如婀娜遒劲的风韵。这跟玉箸篆的笔画匀圆是有差别的。这是审美取向的差异,显然,这种书法气浓厚的创作,表现力要比工艺性极强笔画匀圆的玉箸篆要强大得多。

闻一多(他也是篆刻家)先生对诗歌之美,总结为“三美”,即“音乐美、绘画美、建筑美”,如果与篆刻相互对照,音乐美是呼应递进、书写时序的节奏之美;绘画美是计白当黑、虚实对比的疏密之美;建筑美是极具装饰性的全印如同一字的整体美,艺术总是相通的,难怪赵之谦、吴昌硕等大师,都是诗、书、画、印并美的“四绝”大师。

(闻一多在刻印)

正是由于魏锡曾的原因,赵之谦学了邓石如之后,他的篆刻创作模式向“印外求印”转变,就这样发展了短短两三年时间,他就完成了他全部的创作,同时也开创了前所未有、极为壮阔的篆刻艺术新境界!但是,他“盛年息刀”了,去江西当小官去了。

这实际上造成了他跟魏锡曾等人时空上的分离,他晚年不肯动刀刻印,或许也缘于“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?”的孤独与无奈,大师级的人物,也需要“同学”,或与之匹敌的“对手”(那时吴让之已老去多年)。

(赵之谦墓址)

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,当赵之谦56岁那年病死在官署之时,魏锡曾已经故去两年,那时,他们另外的好友胡澍、沈树镛也俱已一一故去。或许,这几位当年汇聚京师,每日以金石会友、互相心神相交的“印痴”级别的人物,该会又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坐论印了吧!

(【布丁读印】之56,部分图片引自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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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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