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怀素的小草书《论书帖》

怀素的小草书《论书帖》,暗花笺纸书写,共9行86个字,写得理智宁静,工稳沉实,循规蹈矩,没有迅疾骇人之状、鼓努为力之势,总体上清逸、秀颖、温雅、婉畅,晋韵浓郁,古意盎然,是类似于他《小草千字文》书风的一件草书佳作。

这是怀素传世墨迹中的一件。虽经历代相传,几易其手,但品相较为完整,墨迹清晰,纤微细节丝丝可见。据《宣和书谱》记载,帖前有宋徽宗御笔题签“唐僧怀素行书论书帖”,可惜损毁掉了。此签说为行书,可明明是草书,以宋徽宗之大家宗师不应误题的,不知何故! 帖后有清乾隆帝的御笔释文,楷书书写,中正清和,然不失庙堂之气。其后还有元大学士张晏、元书法领袖赵孟頫以及明大收藏家项元汴的跋文。

我分析这应是他四十多岁至五十岁左右的作品。史料讲他四十一岁得“风废”(风湿一类)病,此帖为其后四年所写,应是四十五六岁。笔法迥异于四十岁左右写的《自叙帖》、《四十二章经》等,呈现的是一派“匀稳清熟”、“出入规矩”。从笔法、笔势老到程度看,更非三十来岁的作品。中肯而言,此作是件成熟的作品,可称怀素上乘之作。

此帖是怀素书风的一个明显转折点。自他风废薄减(稍有好转)之后,他心境有了大的变化,一改纵横驰骤的笔势,俊健跌宕的体态,出现一种平淡、散泊之气,连他自己都说,“所颠形诡异,不知从何而来,常自不知耳。”人生悟道修行,是个长期的过程。他经历了长安城里座上客的辉煌,“狂僧前日动京华”; 大杯痛饮的快意,“百杯以后始颠狂”; 当众书写的酣畅淋漓,“挥毫倏忽千万字…” 人生得意须尽欢,岂知乐后风废来。疼痛瘙痒伴随了几载,饱尝人生病患,“不便行动,潜处耳”。如今病情好转,学书经历浮现眼前,便总结了学书的些许体会: “为其山不高,地亦无灵。为其泉不深,水亦不清。为其书不精,亦无令名”,“后来足可深感(戒)”。乾隆释文将后句“足可深感”写作“感”,自己较为认同。查行草书典,“感”与“戒”,均没有帖中的写法,从意思上讲,似都可说得通。后句的意思大约是,以后此种现象需格外注意。他在这里是否寓示着并不满意已有成果,还需奋发努力的意思,我看是有的。

他接着在帖中点出了重要的一点:“ 今亦为其颠逸,全胜往年”,“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,常自不知耳”。意思是说,经过四年病痛折磨后,如今书写变得更加奇异诡秘,自不知从何开始的。《自叙帖》中也有诗赞曰 “人人欲问此中妙,怀素自言初不知”。习练书法是个逐步积累的过程,知识、修行、游历、技艺等等,是“渐悟”得来的,也是“顿悟”获取的,是一个个台阶攀升而上的。一时感到了“进步”,身心霎时有所开悟,好像有了新的感觉,但又说不真切似的。写书法的人多有此体验。但正说明,他因病痛出门应酬少了,思索多了,练习勤奋了,心更静了,方出现此“颠逸”之状,这恰恰证明他又进步了,方写出《论书帖》之佳作。

帖子后面一句话“昨奉二谢书,问山中事,有也”,这样断句不知对否?是看到了王羲之书写的《二谢帖》,还是见到“二谢”的信函了。“问山中事”、“有也”,是经历了山中事对书法奥秘有所明白了,亦还是自叙在山中的有关情形,总之没弄太明白。这句话有关资料也没说清楚,但认为见到王羲之《二谢帖》的人多,而说收到信函的说法少,历史上“二谢”与怀素也的确不在同一个时代。这从一个方面说明,目前对怀素的研究,大多停留在几个大名头帖上,而对《论书帖》这样份量不重的帖,似乎关注不够。

《论书帖》与他的晚年代表作《小草千字文》比较,属于同一种书风,即平淡潇散一类的,但又不完全相同。从发现的墨迹来看,在他六十岁时写了《小草千字文》后,再无发现新的作品,这件应为其封笔之作。因而《小草千字文》,是绚烂之后的平静,已然火气全消,心如止水,淡泊雅逸,虚灵古拙。其实笔淡意浓,体静神耀,已进入更高的表现层次。而写于壮岁时的《论书帖》,是他处于书风的转变时期,恰如喧嚣之后的平静,是在经历了人生世俗的荣耀,又经病魔的肆虐,沉寂冷静几年后,心境趋于平和的一种表现形式。尽管如此,此帖的老到程度,仍然不能与《小草千字文》并驾齐驱。《论书帖》虽臻高境,但圆融程度、笔墨境界、内涵修为,与《小草千字文》尚有一定差距。但二者是一脉相承的,如果把《小草千字文》比做睿智的长者,《论书帖》则已是成熟的壮年,初步显露了才气与修为。

自《论书帖》后,怀素书法出入魏晋,敛入规矩,亦不见有大起大落,风起云涌之势,也不见好事者称狂言奇的应景论书诗篇的出现。他从天马行空,独往独来,回到了坚实的大地。我这说法是否偏颇呢!假如他不是个“狂来轻世界,醉里得真如”的醉和尚,没有壮年时书作《自叙帖》、《四十二章经》那样的狂篇巨制立身,他能与张旭并列,立于草书峰巅吗!

依我看,《论书帖》只是怀素书法的一个支流,反映出大师驾驭各种书体的能力。六十余载以书作禅、禅书契合的修行,涓涓细流汇入江海,才有了千古大草怀素宗师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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