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言印人传：浙派鼻祖丁敬

丁敬(1695～1765），浙江钱塘（杭州）人氏，清代艺术大家。字敬身，号砚林、钝丁、龙泓山人、孤云石叟、钱塘布衣、梅农等。性孤高耿介，有大才，诗书画印俱佳，又精金石文字、古物鉴赏，格调奇崛有古风，更以篆印名重于世，世人尊之为浙派之祖。

丁敬出身酿酒之家，少好学，家人顺其所好，送往私塾就读，以期学优而仕。长而于书无所不窥，嗜古耽奇，尤究心金石碑版。然丁氏虽学嗜博闻，却无意功名。及冠，独自往苏州拜何焯为师，从其学。

何焯者，清代大学者也，有“康熙帖学四大家”之誉。以博学著称，擅书法，精考据，门下弟子众多。康熙五十三年（1714），丁敬与金农、厉鹗识，相契甚善，久成莫逆之交。何氏欲辑《苏州金石考》，率丁敬诸徒众寻碑究拓，踌躇前行。然中道受阻，朝廷征召何氏入京，辑考之事遂无下文，而丁敬印艺之事由是始也。

何师既去，丁敬返杭城，承其师之志，寻碑拓于穷岩绝壁，访古迹于荒郊僻野，掔萝剔藓不以为劳。每有所得，则伸纸渍墨，轻摹响搨，穷考以征放轶，又笺疏唐宋以来大小三百通金石刻文，辑成《武林金石录》，洋洋可观。又得“秦汉铜器，宋元名迹，寓目即辨”之功，名动一时，得享金石学家盛名。

然世事难料，人生多舛，其时丁敬虽名声鹊起，却逢其父操劳而殁，丁家独子迫承父业，接手酒坊营生。然其志不在此，往往以帐房充作书房，日夕沉于诗文书印之间。

某日，友金农携厉鹗来访，见酒坊清淡经营，丁敬心有千结，遂建议其设酒肆，增其利，兼得聚友谈艺之便。丁敬以为良策，遂有丁氏酒肆，营生果有改观，又有文人骚客常聚于此，往来商贾亦时有留连，日久，酒肆有声邑里，竟得“南国诗社”之名。

乾隆元年（1736），朝廷开博学鸿词科，行鸿儒举荐制。丁氏虽以博识受举，然耿介守正，虽举鸿博而不就，甘居市肆卖酒自给，乐以布衣之身行世。清代学者袁枚赞其“世外隐君子，人间大布衣” 。石安观之，以为无他，其志不在仕途耳。

又十年（1745），丁敬与汪氏启椒识于东皋吟社，意气相投，引为知己。汪启椒者，印癖先生也，为一代收藏大家。家中集古今名印几盈万钮，乃辑《飞鸿堂印谱》，邀丁敬参与其中，辑册之余，见识增益多矣。

不数年，丁家境遇渐有可观，遂于杭城钱塘江边侯潮门外，购数亩田地，造一小型园林，名“带江堂”。此草堂之所，春得苔花之妍，冬有积雪之胜。园中又置雅致小楼三间，名之“苔花老屋”，屋中铜石盈案，部帙充几，碑拓满屋。丁氏于其间著文研艺，朝夕潜修，又有亲人好友时来相伴，诚享天年之乐也。

丁敬曾刻“苔花老屋”白文印，边款云：“余江上草堂曰带江堂，堂之东有园不数亩，花木掩映，老屋三间，倚修竹，依苍苔，颇有幽古之致，余名曰苔花老屋。古梅曲砌间，置身正觉不俗。丙子春，丁敬篆并记。”文中可窥居所佳景。

图：丁敬“苔花老屋”白文印（“苔”古文同“菭”）

草堂成，丁氏遂将酒馆交与他人打理，终日隐身于庐，潜心于艺，时有三五好友叩访柴门，众人把酒言欢，谈文论艺，增益广能，不亦乐乎。

日久，丁氏诸艺渐臻化境，于印一域，自成一格，启浙派之风，成派系宗师，有声播于四海之外。丁氏印谱，海内奉为圭臬。丁本清高自爱，轻易不为人刻，若非性情相契，虽置千金而不顾，所治之印少矣，时人以为稀物，东夷名士竞相高价欲购而鲜得。

吾观丁敬印作，取法汉印，涉猎宋元，兼采明代文彭、何震、苏宣诸家之长，鉴古而不拘泥于斯，融通求变，印风工稳平正，又承明代朱简细碎切刀之法，所刻线条古茂朴拙，笔墨意趣浓郁，金石气息盎然，一洗当时印坛流俗靡弱之气，浙派由此而兴，此诚丁氏开山之功也。

汪氏《广印人传》中评丁敬印云：“留意铁书，古拗陗折，直追秦汉，于主臣（何震）、啸民（苏宣）外别树一帜。两浙久沿林鹤田（皋）派，钝丁力挽颓风，印灯续焰，实有功也。”是为的评。

丁敬曾自撰论印诗云：“古人篆刻思离群，舒卷浑同岭上云。看到六朝唐宋妙，何曾墨守汉家文？”又云：“说文篆刻自分驰，嵬琐纷纶眩所知。解得汉人成印处，当知吾语了无私”，藉此执念创新求变，乃有后来开宗立派之显绩。

晚清印学家魏锡曾以诗赞曰：“健逊何长卿，古胜吾子衍。寸铁三千年，秦汉兼元明。请观论印诗，浑浑集大成。”又言“钝丁之作熔铸秦、汉、元、明，古今一人”。评价可谓高矣。

丁氏著述亦勤，《武林金石录》之外，又有《砚林诗集》、《龙泓山人集》、《龙泓山馆诗钞》、《砚林集拾遗》、《砚林印谱》等著作传世，时人莫不以为典作，此诚大家之风也。

丁氏之后，浙派薪火相传，名家辈出，丁氏以外，蒋仁、黄易、奚冈、陈鸿寿、陈豫钟、赵之琛、钱松等，并称“西泠八家”，皆为名传印史的一时大家。

乾隆十九年（1755），岁在甲戌，邻人不戒，灾及其庐，所收蓄图籍诗稿顷刻悉成灰烬，而楼亦烬焉。遭此大难，家道自此渐衰。

又十年，乾隆三十年（1765），丁敬殁于杭州。

石安曰：浙派之祖丁敬，一代高士也。其才既高，又有大声，开派之功，名垂印史。其性耿介，以布衣行世，家益贫而品益高，富贵不能坠其志，威武不能屈其才，祸难不能移其心，惟叹若此大才者，却命运多舛，终于穷苦，诚可叹哉！

图：孤山西泠印社内丁敬像

PS：民国辛酉年（1921），西泠印社创社元老之丁辅之得人状巨石于曜山之阴，命巧匠凿造丁敬坐像，置于孤山西泠印社汉三老石室旁，以志纪念。原像毁于文革，1978年重建存立原处至今。